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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候他可怜女儿,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!
恨吧疼吧,他没办法。
赶到他喝了酒,而手里没有了钱,他不恨了,也不可怜了,他回来跟她要钱。
在这种时候,他看女儿是个会挣钱的东西,他是作爸爸的,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。
这时候他也想起体面来:大家不是轻看小福子吗,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,他逼着她拿钱,而且骂骂咧咧,似乎是骂给大家听——二强子没有错儿,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。
他吵,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。
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,把他对付走,自然他手里得多少拿去点钱。
这种钱只许他再去喝酒,因为他要是清醒着看见它们,他就会去跳河或上吊。
六月十五那天,天热得发了狂。
太阳刚一出来,地上已像下了火。
一些似云非云,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,使人觉得憋气。
一点风也没有。
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,打算去拉晚儿——过下午四点再出去;假若挣不上钱的话,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:夜间无论怎样也比白天好受一些。
虎妞催着他出去,怕他在家里碍事,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。
“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?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!”
他一声没出,喝了瓢凉水,走了出去。
街上的柳树,像病了似的,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;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,无精打采的低垂着。
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,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。
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,与天上的灰气连接起来,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,烫着行人的脸。
处处干燥,处处烫手,处处憋闷,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,使人喘不出气。
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,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,小贩们不敢吆喝,柏油路化开;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像要被晒化。
街上异常的清静,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。
拉车的人们,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,也懒得去张罗买卖: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,支起车棚,坐在车上打盹;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;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,而来到街上看看,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。
那些拉着买卖的,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,也居然甘于丢脸,不敢再跑,只低着头慢慢的走。
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,不管刚拉了几步,见井就奔过去;赶不上新汲的水,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。
还有的,因为中了暑,或是发痧,走着走着,一头栽在地上,永不起来。
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!
拉着空车走了几步,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,连手背上都流了汗。
可是,见了座儿,他还想拉,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。
他拉上了个买卖,把车拉起来,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。
一跑,便喘不过气来,而且嘴唇发焦,明知心里不渴,也见水就想喝。
不跑呢,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。
好歹的拉到了地方,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。
拿起芭蕉扇扇扇,没用,风是热的。
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,可是又跑到茶馆去。
两壶热茶喝下去,他心里安静了些。
茶由口中进去,汗马上由身上出来,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,不会儿再藏储一点水分。
他不敢再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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